桐桥倚棹录

【柳相十二时辰/午时】求·叔柳

 @小楼 

——

   这几天,我总梦见我服毒那日的情形,我看见然思抓着我的手,眼底的震惊和慌乱;我看见我支撑不住靠在他身上,絮絮叨叨让他烧了我;我还看见,我“死后”又醒来和他说话……

 

   他们到底没烧了我,让我在做鬼的时候还能躺在自己的身体里看看从前。我的死,大概连阎王也没预料,这才让我的魂魄还在人间游荡。白天我躲在我的坟墓中休养,晚上到街上活动。

 

   说是坟墓,其实就是一口棺材,摆在一间干净的宅内。启赭确实不肯原谅我,我死了,他也不愿意给我找个地方埋了。但对于叛党而言,这已经算是极好的待遇了,也罢,一具肉身而已,今生已经结束了。

 

   现下街市上热议的无非就是怀王景卫邑意图谋权篡位却把自己弄死的事情。我坐在酒楼一张空桌旁,听几位少年评论我的事。一位少年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居然还想做这事,怀王怕不是脑子……”另一位附和:“听说这位怀王殿下还是断袖呢,若果真让他成了,这天下岂不大乱?”“要不说柳丞相厉害呢,我听我家一个在大理寺当值的表叔说,柳丞相拿着很多罪状去,怀王都一一认了,你们说,他是大奸王难道冤枉他了不成?”

 

   众人再唏嘘感叹一番启赭将天下治理的河清海晏,生活如何富足安稳,喝到醉醺醺,各自回了家。

 

   也挺好,我这一死,启赭的帝位也能坐稳当了,柳桐倚的名望更好了,我这奸臣的名头也坐实了。宗王中箭仍在昏迷,倘若他醒来为我正名,不知道能不能将这臭到极点的名声给拉拨好一些。

 

   我又悄悄到柳桐倚那里瞧了瞧。夜已深了,他还在整理我的案子,皱着眉对着我认罪的那叠纸,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竟然觉得他像是隐忍着什么情绪。

 

   他忽的抬起眼,往我站的方向看来,吓得我一怔,以为他看见我了。我望向柳桐倚,他眼底青黑,神色中是浓浓的疲倦。想是因为我的事情,搅扰他很久没有睡好觉了。

 

   我变成了鬼,看不见摸不着,也没办法让他去休息。想了一会儿,我尝试动动力气,果然将烛火吹灭。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我的意思。

 

   柳桐倚不愧是大理寺出来的,这种事他竟然一点也不害怕,他看了看紧闭的窗。又看了看熄灭的烛火,突然说了一句:“子漱,是你吗?”

 

   我一愣,这谁啊?他相好?

 

   四下无人回应,柳桐倚站起身,重新点燃蜡烛,翻看卷宗。我计上心头,再一次吹灭它。

 

   这样几次以后,换做别人,不害怕也必然要生气了,他却很淡定。黑暗中他的声音依然温和:“子漱,别闹了,我总要查明真相的。”

 

   一片漆黑中,我仔细看了看这个房间,根本没有别人,只有我和他一人一鬼。他也不知道在和谁说话:“我越查下去越觉不解,怀王殿下不像是要造反,可种种证据摆在眼前,这些证据,似乎相通,可我细想下去却也不通,眼下唯一的出口,大概就是宗王了……”

 

   “我确实有些执迷不悟了。”末了,他自嘲一般如是说。

 

   房间一片漆黑,我只能透过一点微弱的光看见柳桐倚的影子。他瘦了很多,方才看他还憔悴了不少,要查我的事情,确实颇费心力,但不查出来真相,他大概不会罢休。我知道,柳桐倚一向如此,否则我当时也不会喜欢上他。

 

   但百年以后,史册之上,他柳桐倚才是这混沌朝堂的光,而我,是个造反失败被他亲手抓住的阶下囚。又有什么资格和他说喜欢,执迷不悟的应该是我。

 

   我在自己的坟墓里想了一天,决心帮柳桐倚一把,也算帮我自己一把。这大概也是我能为然思做的唯一一件事了。天黑后,我来到一处书坊,翻看了一些志怪传奇。

 

   自从我发现自己能吹蜡烛后,我就开始琢磨如何做鬼。风是最简单的方法,我练了一天。傍晚在书坊吹书时,还是因为动静太大被老板察觉。老板一边忙着捡起满地的书,一边骂骂咧咧。

 

   我从书坊出来时,已近子时。借着月色我到宗王府上,他还没有醒来,周围跪了几位太医,宗王妃坐在外厅哭成了泪人。

 

   我钻进宗王的身体,意图托梦给他,让他快点醒来,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也是书上说的为数不多的鬼能做的事情,但是那时候老板把书捡起来了我没来得及看那个鬼是如何托梦的,只好凭着自己的经验来。

 

   “咳咳咳!”我几次钻过去都被宗王弹开,胸口一阵闷痛,原来当鬼也是会痛的。

 

   没能成功进入宗王的身体,我只好站在床边喊他,但愿他能听见。后来我把自己因他没醒成了真叛党,吞药结果真死了的事简略的说了三四回,莫名听见了一个声音道:“你小子要气死我!”

 

   ……这个声音好像是宗王。

 

   “宗王殿下!宗王殿下动了!宗王殿下醒了!”床边的太医松了口气。

 

   一群人乌泱泱进来看他,过了两刻钟,他才终于真的清醒过来,能说话了。

 

   他盯着刚才我喊他时站的地方,茫然地问了一句:“怀王殿下真的死了吗?”

 

   世间诸事有因有果,世间众人有命有运。

 

   一夜之间,怀王景卫邑从人人唾弃的大奸王变成了披肝沥胆的大忠王。宗王说他在鬼门关走了一圈,看见了怀王殿下,怀王殿下将事情都告诉他了。

 

   我若是还在世,大概此后的日子会好过些。最起码太后不必再指派姑娘来盯着我了。

 

   可惜,我死了,死在了自己手上。那日我用假死药骗过柳桐倚,逃出天牢。但不知怎么,逃出几日后,我竟然真的死了。

 

   生前自觉不得志,如今证了清白,更觉不得志,人便是如此,怎么样都觉得求不得,比如我现在躺在房顶上难过,很想喝杯酒,可我死了,也喝不到。

 

   楼下忽然有说话的声音,我看下去,是柳桐倚。他带了一壶酒,两个杯子,坐在我的棺材前。

 

   “……对不起,对不起,让你蒙受冤屈,让你抱憾而死,对不起,承浚。”柳桐倚喝下面前的酒。

 

   “我其实,很喜欢你。”

 

   他说他喜欢我!然思他喜欢我!他喜欢我!

 

   “‘襄王已眷巫山处,何须梦里话江南’这句话,是回答你,也是告诉我自己……”

 

   “宗王说他看到过你,那那天夜里吹蜡烛的,是不是也是你?”

 

   他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可我根本没办法回应他。

 

   我想告诉他,我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我想告诉他,我知道他有多认真在给我查真相。我想告诉他,吹蜡烛的是我,不是那个子漱……

 

   我在他旁边转了一圈又一圈,可我无能为力,我死了,我确确实实死了。

 

   “我本以为,子漱离开你的身体你就会醒来,可我翻遍古籍,请教许多高人,你都没醒过来。”柳桐倚大概是真的没办法了,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情形。即使那时候我装神弄鬼吓唬他,他也泰然自若,现在我一眼可见他的慌乱,甚至流了眼泪。

 

   我也有些慌了,伸手想擦掉他的眼泪,手却穿过他的身体。我什么也做不了,这感觉让我无力到气愤。

 

   柳桐倚一直在这里坐到天明,我也陪他坐到天明。

 

   我才知晓,我那时假死,他知道。甚至有个叫子漱的鬼,附了我的身体,所以我梦中情形,我死后还和他说话这事,是真的。他还帮我安排了居处,包括这个地方,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至始至终,都是他。

 

   柳桐倚说今日送怀王殿下入陵,他见完我最后一面,便把我送到真正的坟墓里去。

 

   他离开后,我的尸体也被运走了。我想跟着然思一起去,可是天亮了,我不能出去,只好躲进棺材和尸体一起走。

 

   途中有鬼差过来带我走,这一次应该就是真正的离别了。

 

   我回头望,柳桐倚站在不远处,神情平静,好像琼林宴上我见他的那一眼,又好像我对他表白心迹那一刻。可我再求不得那个夜晚和那一天。

 

   也罢,到底人生有诸多求不得。此生缘尽,便只能求一求来世再见。

 

   下一世,我想清清白白同你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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