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桥倚棹录

【柳相十二时辰/卯时】坠入·叔柳

 @OshitariYuu 

——


1. 

晚秋的风肃杀,吹得满地金黄银杏叶,成了北京秋日一景,只是树梢却只留下寥寥数片叶子,一夜北风之后,更显萧索。

此时暖气已开,为了通风,窗户半开着。也许是贴心的侄儿们考虑到他有下楼的雅兴,特意将病房安排在二楼,恰好看得到萧条秋意。景卫邑翻了翻上身,不去再看窗外,无法揣摩这群小子的心理,难道真要他坐进轮椅上任人摆布吗。

简直荒谬。

可是自他入院起,没有一刻不是任人摆布的。他心里厌烦,重重锤了一记自己的右腿。没有痛觉,连麻意都感受不到,顿时更觉烦躁,又翻身去看窗外。

正细数这段时间以来的种种不幸,为自身哀怨之时,只听到“吱呀”一声,病房门被人打开,来人的脚步声却极轻,仿佛为了照顾他的心情故意如此。这几天来,景卫邑对此类自以为是的照顾不胜其烦,干脆闭上眼睛装睡,不去理会来人是谁。

片刻后身后响起的却是稚嫩童声:对不起,我走错房间了。这孩子听起来不超过十岁,声音清脆宛若敲冰,虽是道歉,却不含怯意,音量倒的确像是为避免打扰他而刻意放低。

判断出来人并非他心里所想的那些人,景卫邑便回身去看这孩子,他已经背过身去,左手手臂大约是缠着绷带,从身后只看到用三角巾吊在脖子上。尽管景卫邑的侄子们小时候也常和他厮混在一起,但那时他自己也是半大小子,对十岁以下的孩子实在缺乏认识,只单从背影看,这孩子的身形偏单薄了些,此时正小心控制自己的步伐,免得惊扰他这个装睡的成年人。

你从哪儿来。景卫邑开口问道。

这孩子似乎被突然而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脚步顿时停了下来,转过身来确认病床上的人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误闯而露出恼怒神色,这才回道:我从走廊那头过来,护士姐姐让我找这头病房里的一位姐姐拿书。对不起,我走错房间了。

他说话的时候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说到最后一句时又因为抱歉而垂下眼帘。他们之间的距离不算近,可是景卫邑仍然能清楚地看到他纤长浓密的眼睫,大约是午后阳光正对着房门方向的缘故,再加上他的一对黑得近乎盈泪的瞳仁,更让此刻的景卫邑为他心软起来。

他柔声道:哦?你读什么书,看看哥哥这里有没有。

果然小孩子的心里装的无非自己钟爱的事物,此刻又抬起亮晶晶的眼睛道:我刚刚读完了陆小凤的第一部,想接着往下看!

原来喜欢古龙呀,真巧,相比金庸,哥哥也更喜欢他。

金庸是谁,他写什么书。这孩子不由得往他身前凑了几步,疑惑道。

金庸也写武侠,他写“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景卫邑向他解释。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孩子低声重复这一句,末了抬头困惑地问他:你不喜欢为国为民的大侠吗。

……景卫邑略一沉默,生硬地转折道:哥哥喜欢的,只是更喜欢古龙的侠客浪子,仗剑江湖。

我也喜欢!天真的小朋友又凑近一步,犹豫道:可是我听哥哥说金庸,也感觉很好的。不断重复“哥哥”之后,这孩子终于也跟着他叫了起来。

景卫邑伸出手臂,揽住眼前的小朋友,将他带到自己面前:是很好呀,哥哥也觉得他很好的。

为了讨小朋友的高兴,说一两句谎话有什么关系。景卫邑将他靠在病床前,接着和他聊起武侠:不仅他,温润安也很好,哥哥也可以讲很好的武侠故事给你听。

这孩子霎时睁大双眼,惊喜道:哥哥也写武侠故事吗。

景卫邑眨了眨眼,涎脸道:哥哥正在写,不过可以提前讲给你听。

小朋友难耐喜悦,在他怀里拍手笑道:好啊哥哥,我要听!

景卫邑正要构思编造,景启赭和景启绯就带着不知从哪里来的白大褂走了进来,见到他们二人,三人停止交谈,静默一瞬后,景启绯先道:叔,这谁家的孩子。

景卫邑懒懒看了他一眼,却只对怀里的孩子说话:哥哥现在有点事,你晚些时候来,好吗。

小朋友被吸引过去的目光又落回在他身上,点头道:那我先走了,哥哥再见。

他走到三人身旁,也道了一句:再见。

只有医生对他抬手说:拜拜。景启赭盯着病床上景卫邑的双腿,景启绯则是尴尬地看向他的堂叔:叔,他叫你哥哥,我该怎么称呼他。

景卫邑依旧没有理会他,对这两个侄子的不满这时已达到峰值,连一个眼神也懒得给,恹恹地平躺着。

有人掀开他的床褥,不用想也知道是他那位惯做决策的侄子,医生弯腰打量他的双腿,景卫邑猛地看向病房门口,毫不意外地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看到了惊讶和同情。

厌烦哪里会有峰值,他闭上眼睛想道。

2. 

距德国飞来的专家第一次手术结束已经三天,景卫邑并没有对自己这条腿抱有什么期待,第二天他还会试着掐自己一把,没有痛感,比手术之前更加心灰意冷。

大约他们此前就曾就他的状况开过视频会议,否则怎么会在当天傍晚就安排他手术,以至于他会错过和小朋友的约定。他看起来是那么乖巧,不像是会爽约的孩子。那他有没有来看他,会不会等了他很久,会不会觉得他这个陌生的哥哥言而无信呢。

窗外的叶子已经落了个干净,这些天断断续续地有人来看他,可他实在缺乏应付他人的心思,来人见他疲惫,嘱托他想开点,也就离开了。更多的时候他独自躺在单人病房,不分白日黑夜地入睡,空闲下来的时间不能说不长,也无法不去想到同楼道里的那个孩子。

这些问题的答案并不是完全无法得知的,他大可以问一句定时给他扎针的护士,即使小朋友口中的护士从没有来过他的病房,他也可以请护工将他搬上轮椅,自己去找寻那位护士。

可是他竟然真的要成为只能依靠轮椅的怪物吗。

景卫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景启檀,这个他最疼爱的小侄子,他是怀着怎样关切自己最亲爱的叔叔的心情,从而在第一时间送给他一把轮椅的。

那一刻景卫邑望着自己看着长大的侄子,眼神复杂。他想把他的头塞进洗手池里冲洗,让他清醒清醒,可是那个时候他已经没有拎住他后颈的能力。他只是移开目光,摆了摆手:放那儿吧。

无论病房里的暖气开得多么足,他无时无刻不紧盖被子。那孩子误入病房的那个午后同样如此。

如果他当真赴约,仓促之下,也许他不会为他讲一个多么精彩绝伦的武侠江湖,但他想他们会度过一个愉快的傍晚,而他再怎么想亲近那孩子,也只会紧紧盖着被子。他绝不希望从那个小爱丽丝眼中读出同情和怜悯。

可是他误入病房的第一天,他就瞒不住他。

3. 

连叶子也没得数,景卫邑只有在脑海中构思也许再也没有机会讲给小朋友听的武侠。

故事该从哪里开始呢。

武侠的话,从望不到边际也望不穿雾气的江面开始吧。

弥漫的江雾中,身着淡紫色长衫的少年张开双臂,间或足尖点在湖面,远处的人看不到,只当他是御风前行,却不知再厉害的轻功也需凭借外物,他在江面上所踩的正是一早甩出去的片片飞叶。

他飞向何处,要与何人会面,正思索这些时,景卫邑听到门外响起敲门声,比医生护士的敲门声要低上许多。他用手臂支起上身抬声道:请进。

只见他正要讲述的对象右臂间挂着一只长耳朵兔子玩偶走了进来,像他期望的那样用最悦耳的声音喊他:哥哥。

这些天里他曾经懊恼,竟然忘记问他的名字,但他此刻却想,他多么适合这个童话故事的主角,他的小爱丽丝。

他笑着朝他招手:真是很抱歉,哥哥前几天因为一些事情没能赴约。你没有等很久吧,生哥哥的气么。

这孩子摇了摇头,把长耳朵兔子递给他:护士姐姐告诉我,哥哥去做手术了,就像我刚进医院的时候那样。这是姑姑和姑父当时送我的兔子,现在送给哥哥。

景卫邑的笑容更深,接过他的可爱礼物:谢谢,哥哥好喜欢有它以后陪伴。兔子叫什么名字呀,说起来哥哥还没来得及问你,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柳然思,它叫灰灰。虽然他是白色的,但是我表弟叫徽儿,他们很像,我就这么叫它了。

面前这个名叫柳然思的孩子,相比上一次,他的神情沉重许多。景卫邑刻意忽略这份难堪,笑道:然思,好好听的名字。哥哥叫景卫邑,这下我们算正式认识啦,你可以叫我景哥哥。

景哥哥。柳然思顺从唤他,景卫邑脸上的笑容还来不及绽开,只听他又道:你还疼吗。

笑容僵在脸上一瞬,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向小然思承认,他的一条腿几乎废掉,根本感受不到疼痛。他眨了眨眼,左手抚上小腿:有一点,只是一点。为了避免得到小朋友的怜悯,说一两句谎话有什么关系。

柳然思也将自己的小手放在他的小腿上,他顺着被子的纹理轻轻抚摸,抬头说的却是:对不起景哥哥,我不再问你痛不痛了。对不起。

他是多么聪明敏锐的小朋友。这些天来积压的屈辱和不甘竟然因为他的一句道歉几乎决堤,景卫邑无法自抑地落下一滴眼泪,他有些慌乱地揉了一把自己的右脸,说道:不不不,然思没有错,你不用道歉。

没有人注意到他根本不需要任何对他断腿的关注,哪怕只是一句安慰,他想要忘记自己的处境,可是不断而来的善意问候总会提醒他将会是个废人。他是晚秋凋零的枯木,是终生只能借助轮椅的怪物。

可是仅有一面之缘的小朋友如此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脆弱,他的羞于启齿的不堪一击。他意识到自己因此就哭出来实在有些荒唐,迅速抽了张纸巾放在眼睛上,仰面笑道:不是的然思,哥哥要谢谢你。

他还是低估了这孩子的敏感,因为他踮起脚尖轻轻环住他的腰。他听到小然思对他说:景哥哥,然思也哭过的。你不要难过,然思就在这里。

4. 

原定的故事结束的最后一天之前,小然思向他道别。景卫邑没有看错,他澄澈的眼睛里盛满不舍。

这半个多月以来,他带给他太多的不同。让自己以赵财的名字在武侠世界中享受恣意人生,为了陪小朋友复健而尝试下楼,尽管他仍然不能接受自己依靠轮椅,好在云毓和楚寻来探望时送来一支拐杖。他谈不上喜欢,但是拄着拐杖时,然思总会牵住他的手。他的一双手小而软,攥在他的手心里,为他引路。

他们在医院后面的空地上,和很多病人一起观看落日,做一些动作幅度适度的运动。在他的陪伴下,康复治疗似乎也不再令人绝望,因为每一次手术之后,他总会在等待他,等待他们共同完成这个故事。

可是就像所有的故事都会有一个结尾一样,小然思也终于要离开医院。他将回到属于他的世界,成长,经历青春,成为与他无关的青年。

意识到自己怔忪的时间过长,景卫邑勉强笑道:恭喜然思,出院快乐啊!

这段时间相处中,他发现小然思其实并不像他最初以为的那样善于隐藏心事,他拥有超乎年龄的敏锐和体贴,却也像同龄的孩子那样无法掩饰喜悦和忧虑。听到他这样说,小然思垂下眼睫,景卫邑看到他的眼尾已经飞红。

他这才意识到,这位小朋友从来没有在他面前露出哭泣的类似神情,仿佛没有什么是他所不可承受的。不知因何原因,无人在医院陪伴他也好,读到他所喜欢的角色死亡也好,他从没有表露出像此刻一样的脆弱情绪。不知为何,景卫邑竟因此略有些欣喜。他用手轻轻托起他的脸颊:天涯未远,江湖再见。

5. 

七年前为博取心爱之人的关注跻身娱乐圈,享受聚光灯的同时却因意外跌落,生活也一度坠入深渊。出院后在家族的支持下成立雍景娱乐公司之后,景卫邑多年来与戏剧学院合作,和院长邓绪结下不浅的交情。

这一年他应邀来观看毕业大戏,今年的毕业生所选的是最为经典也最为老套的戏剧,《哈姆雷特》。不过纵使不是看在邓绪的面子上,景卫邑也不得不承认将这部古典戏剧移接到现代背景的构思十分巧妙。谢幕时所有演员和幕后的学生一同上场,站在最中央的是他们的导演。

经过长时间的治疗,景卫邑最初燃起的希望到底破灭,他永远地失去了一条腿,也以为会永远地失去自己的小爱丽丝。可是这位年轻的导演如此熟悉。

他怔怔地看着他们向观众席鞠躬,一次又一次地返场,当舞台上的灯光完全熄灭后,他才偏过头去问身旁的邓绪:导演叫什么名字。

邓绪眉目间挂着满意笑道:他呀,柳桐倚。这部戏的编剧也是他,怎么样,我的得意门生。说到这里,他朝舞台旁和众人谈笑的青年导演招手:桐倚!

不久之后景卫邑就会知道,为什么他的小然思重新出现在他面前时会是截然不同的名字,更久之后,他会无数次地听到他的小然思在无人的场合叫他哥哥。但眼下,他主动地向久别重逢的柳桐倚伸出右手。这只记忆里小而柔软的手,曾坚定地在他坠入时紧握着他。

多年前没有来得及讲述的结局,自有时间来为他们弥补——天涯不远,江湖再见。

 

注:人物设定来自塔西姆·辛执导的电影《坠入》,但内容关系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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