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桥倚棹录

【柳相十二时辰/戌时】生花·叔柳

 @思若番 

——

现在是2922年,距离21世纪结束还有78年,此时人类已经迈入了末日时代。

最近我到过的地方越来越荒凉了。

其实说是荒凉也不准确,这些地方曾是繁华之地,现在所见也是高楼大厦,只不过曾经的热闹不在,只留破败。

今天的天气如往常一样,灰色压抑的天空,时刻会落下的腐蚀性雨水。

我在这样平常的天气和荒凉的城市里生活了两天,确认这里只剩下一些肢体都算不上完整的陪伴型人造人和人形兵器之后,便准备驱车离开这里。

行驶至城市边界,我的感知程序突然闪过一丝不安。

我的创造者曾经告诉我,人造人的感知程序要比人类的第六感强大许多,这是因为人类在数万年的进化中逐渐摒弃了这种作为动物的天性,从而获得更高层次的天赋——例如,创造。

现在我感受到了不安,这很明显是一种预警。

我连忙将车内外的防护程序打开,并且将车速拉至飞行模式。果然当我的车离开这座城市不过十分钟,大地开始震动。

原本就灰暗的天空在刹那间变为浓郁的黑色,大块带着赤红火焰的石头从天而降重重砸在车外的防护屏障上。

我回头望向刚刚离开的城市,只见晃动的大地四处开始出现裂痕,整座城市慢慢向下陷落,最终地震停下时,远处的城市有一半淹没在了地下。

也许不久之后,这里将不复存在。

不过这里早已没有人类活动的痕迹,或许早就该称之为“不存在”了。

 

一个月后,我回家了。

我的家乡——或许该称之为我创造者的家乡——是一个受到天灾影响较小的地方,这里原本是最先推行陪伴型人造人政策的地方,可惜随着人类的渐渐老去死去,我那些余下的同伴们不是伴随主人陷入沉睡,便是离开故土,寻找能够接受他们的人类。

我收拾了自己的房间,当然也是创造者的房间,将随身携带我们二人的合照摆在床头。

我打算和我大部分的同类一样,在这个不能被称之为春天的春天,掐断自己的思维程序,毁灭核心,与我的创造者一起陷入沉睡。

看着照片里他那张熟悉的脸,我的感知程序突然又有了反应。

我还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核心程序突然给我下达了一条命令。

“复活他。”

复活谁?景卫邑吗?

我的创造者早就在十几年前的一次天灾中去世,人类的死亡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只有人造人的程序可以重复利用

只不过我无法拒绝核心程序的命令,只好拖着疲倦的身体打开了景卫邑生前留下制造机器,将其连入棺木般的休眠仓上

制作一个与生者一模一样的人造人并不是一件难事,其实这本来也是人造人被发明出来的原因,也因这样那样的伦理问题,导致以前很多地方是不允许陪伴型人造人的存在的。

既然核心程序想要我复活他,那么我现在这样做,应该也算是复活吧?

我将照片放入合成器里,看着屏幕上一点点显现出他的脸,系统自动编辑着人造人的核心程序,这才发现我其实很想念他。

还记得天灾到来的那天,我们一起被压在废墟之中,周围皆是漆黑,他告诉我不要害怕,很快会有人来救我们,说完还给我唱安抚歌谣。

唱完第一句我让他闭嘴,因为很难听。

后来我们说过很多话,直到有一天我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你好,”熟悉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扯回来,“我是J型人造人0651。”

我看着这张熟悉的脸,思维程序很糟杂,完全说不出话。

“我美丽的主人,”0651从休眠仓中坐起,对我说道,“我愿意为你效劳,请问你腰酸吗?”

说完他朝我伸出手。

他的指尖带着刚刚新生的柔软,轻轻拂过我的额前发,又在我的眉间停留,最后蹭了蹭我的脸。

就像曾经景卫邑做过的那样。

 

我与0651一起踏上了新的旅程。

这时我大概能理解有些人类为什么会坚决反对人造人融入人类社会了。

0651从外表到性格,再到被设定好的程序都与我的创造者别无二致,我的思维程序总是被他搅乱,还要应付他突如其来的索吻请求。

“我很想念你。”和我的创造者一样,他总是在说一些不明所以的话。

因为太过相像,有他在,我只能放弃了陪伴创造者长眠的想法,被迫继续我的旅程。

我想找找地球上是否还有活着的人类,距离初次天灾已经过去三十年,一部分人类离开了这个残破不堪的家园,剩下的人类不知是否还活着。

景卫邑总是很害怕孤单,这可能是他创造我的原因。我想如果他的故乡还有活着的人,他一定会开心。

当年我的创造者选择留在地球,虽然他从未告诉过我原因,不过我想大概是因为人造人不被允许前往新家园。

明明陪伴了人类长达半个世纪之久,最后遭到抛弃的还是我们。

不过好在我们没有情感,除了感知程序会感到失落以外,不会有太多的感受。

“我们要去哪?”0651——我还是想称呼他为景卫邑——说道。

“还不确定,”我说,“北方的城市我已经去过了,我们现在往南走试试看。”

“我是说,我们要去做什么?”景卫邑今天第三次凑到我身边,说道。

“找人。”我没有拒绝他的靠近。

“找什么人?”于是他得寸进尺地拿手指卷起我的头发把玩起来。

我没再回答他的问题,他似乎也没有探究答案的意思,摸完我的头发便勾住我的手指。

我默然抽出自己的手,然后一个急刹用惯性将他撞在前面的挡风玻璃上。

“我看到有人在前面,下车。”我假装没有看见他受伤的眼神,说道。

 

 

出现在我们车不远处的是一对母女,母亲紧紧握着年幼女儿的手在万籁无声的城市里蹒跚前行。车外在下雨,我抬手制止景卫邑想要下车为我服务的举动,独自撑着伞下了车,那位母亲抬眼看向我。

她的一只眼睛已经被雨水腐蚀,露出了皮下黑色的金属组织。

这是一位人造人女性,黑色的金属骨骼证明她的型号是最初级的B型人造人,她身边的小姑娘显然还是个半成品,甚至连核心程序都未编写完。

我将手中的雨伞递给这位女士,她感激地朝我点点头,撑起伞继续慢慢往前走。

我站在雨中,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灰色的雨雾中。

回头便看见景卫邑远远趴在车窗前看我,我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担忧和一丝可怜兮兮的神情。

见我回来,他连忙脱下外套给我擦拭头发上的雨水:“太危险了。”

我制止了他的行为,雨水的腐蚀性对我的伤害远比不上对他的。

“我更希望你不要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我对他说,随即换来了他不满地眼神。

我被他紧紧抱住,他柔软的发丝抵在我颈侧。

他不知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就像我的创造者总是在我说出某句话之后曲解我的意思,然后故作深沉地说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我又在思念我的创造者了。

如果我们没有情感,那我为什么会思念他?

 

我将自己突如其来的思念归结于核心程序对创造者的依赖。

“你的核心程序写得是什么?”我问景卫邑。

此时我们已经往南行走了三个月,在离开了本月发现的第二座死城之后,我的心情算不上很好,这些天景卫邑也很沉默,我只好找了个话题打破现在冷漠的气氛。

景卫邑朝我看来,随之闭上眼读取数据。

“我不知道,”他睁开眼,大约是见我愿意主动与他交流,他又开心起来,“我的创造者将这个程序加密了。”

我很奇怪地回道:“可我才是你的创造者,我并没有给你的程序加密。”

景卫邑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他又闭上眼思索了几分钟,然后对我说:“不,你不是我的创造者。”

我笑了:“那你为何称呼我为主人?”

我的问题让他也笑了:“因为你是我从休眠中醒来第一个看到的人。”

“那或许你该称呼我为母亲。”

他的笑容一瞬间僵硬在脸上,我开完这个玩笑,便转过头专心驾驶。

半晌后他似乎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沙哑的嗓音带着一丝颤抖:“我美丽的主人……如果你想我改变称呼的话……”

我回头看他,他满眼都是决然,好像下一秒他喊出那个称呼,再下一秒他就会原地毁灭核心一样。

我实在忍不住了,感知程序和思维程序都有了巨大的波动,这好像是这些年它们第一次散发出名为开心的程序。

景卫邑看着我,也许是我的笑容感染了他,他浅棕色的双眼也染上了笑意。

不过好像也不完全是笑意。

我好像在我的创造者眼中看过同样的情绪,他后来做了什么来着?

——景卫邑凑上来轻轻吻了我的脸。

 

我们在第三座死城暂时住下。

这是一个废弃的商店,虽然我们不需要进食,但是在这些荒凉的地方,这样处于街道旁边的房屋成了最安全的遮风挡雨之处。

这里的死气沉沉让我很压抑,我的思维程序很乱,我开始重新思考我寻找人类的计划是否能实现目标。

景卫邑似乎又曲解了我的意思,他拉着我坐在一个破旧的沙发上,非要让我靠在他怀里以便让他行使陪伴型人造人的作用。

“我可以为你唱安抚歌曲。”他自信满满地说道。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开口唱完第一句,我的思维程序更乱了……

不知是否因为休眠之前听景卫邑唱歌的原因,当我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时,顿时觉得很不可思议。

人造人其实没有梦境,只有记忆。

记忆里是我和他一起被埋在天灾引来的地震废墟下,他为了安抚我要为我唱歌,被我拒绝之后便开始拉着我东扯西扯。从他的父母说到他的理想再至他的爱情。

一开始他说,然思你不要害怕,很快会有人来救我们。

后来他又说,然思你闭上眼,就当这是一夜好梦,你睁开眼,我还在你身边。

直到最后,我一遍遍念着他的名字,祈求他不要死。

另一段记忆里,景卫邑抱着一本厚厚的资料书坐在树下打盹。奇怪的是,这份记忆本不该属于我。

我看着“我”站景卫邑身边,伸手捏住他的鼻子,这让他没法呼吸,于是景卫邑只好睁眼,不满地喊了我的名字。

“柳桐倚!”

然而他其实还没睡醒,只能任由“我”牵着他的手漫步于还未遭受末日的街道上。

“人都走了吗?”他问。

“嗯,我们来负责重建地球。”记忆里的“我”说道。

可是谁都没能等来重建后的地球,我看着掩埋在废墟中的“我”安慰他:“不要害怕。”

——我们都曾在废墟中祈求对方不要死。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还未等我细想,这段不算完整记忆戛然而止,我从休眠状态中醒来。

景卫邑还是之前抱着我的姿势,用他浅棕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你可真好看。”他说。

我低下头,发现他的整个小腿皮肤都溃烂了,看着他灰白色的合金骨骼,我有一瞬间的失神。

这种合金很珍贵,本不该作为骨骼出现在一个J型人造人身上。

他看我在盯着他的小腿看,朝我解释道:“屋顶是漏的,雨渗进来了。”

景卫邑并没有发觉我的异样,反而因保护了主人而颇为自豪。

虽然知道这样不好,但我还是生气了。我严厉地责备他的行为,他不解地望着我,说他可以为我献出生命。

听了他的话,我停下要为他寻找材料修补皮肤的脚步回头望向他。

“我不需要你的生命,景卫邑。”

我撑起伞走进雨幕。

 

想找到能为人造人修补皮肤的材料很困难,一般这些材料会在部分学校的实验室里存放。

所幸这个城市还有一座还算比较大的学校,这些学校会有很多实验室供学生学习。

我好不容易找齐所需的材料,在离开这栋教学楼的时候,突然听到旁边一间教室里传来哭泣声。

这哭声带着明显的电流音,很明显,这不是人类会发出的声音。

那是一个D型人造人男孩,金色的头发证明他曾经备受宠爱。

他身上被雨水腐蚀了一小块,正痛得大哭。见我走进来,连忙爬过来扯着我的衣袖。

人造人有一种冷眼旁观的美德。

本该是这样,可惜我做不到。于是我只好从为景卫邑找寻的材料里分出一点为男孩包扎。

“我等太久了。”

景卫邑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声音中似乎对我颇有怨言,不过更多的是喜悦。

他拖着溃烂的小腿慢慢朝我走来,我连忙握住他的手以免他摔倒。

“抱歉,”我很愧疚,“我没有注意时间。”

很显然他并没有真的生气,见到我反而让他很快乐。

他看了看我身后那个茫然的男孩,还没等他说些什么,那男孩便先看到了他恐怖的小腿,顿时吓得大叫。

景卫邑下意识伸手捂住了我的耳朵。

男孩哆哆嗦嗦地扯着我的袖子,央求我们送他回家。

“你还有家吗?”我试着使用冷眼旁观的美德,结果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温和的语气。

景卫邑似乎也看出来了我的冷漠,他用手指挠了挠我的掌心。

我看着人造人男孩陷入崩溃的核心,牵着景卫邑离开这座学校。

“这个世界没有人了。”我平静地说道。

“有。”景卫邑很笃定。

我看向他,突然很想被他拥抱。

 

人类总是批判我们没有情感。

我也并不觉得拥有情感的人类是一种多么高贵的生物。对于我来说,感知程序能帮我第一时间获取我想要的情绪,思维程序能利用它们维持基本的生活,这就够了。

可是如果我们没有情感,那我为什么会想要选择长眠于景卫邑身边?

我又看到了那段记忆里的废墟,醒来后景卫邑还在揉我的头发。

他似乎很喜欢这样的触感,和他的头发是一种材料制成。

——稀有且珍贵。

我的核心从未有过如此剧烈的震动,我想到了那个答案,它就在我的嘴边呼之欲出。

“今天出太阳了,然思。”景卫邑看起来很开心。

“那我们一起去高处看看?”

景卫邑欣然接受了我的建议,现在刚好是太阳升起的时间,我与他站在楼顶,灿烂的阳光将他的双眼染成金色,还泛着阵阵涟漪。

“还有人活着吗?”我问他,语气带着一点期待。

“有啊,”他说,“我们都活着。”

“你的核心程序是什么?”我再次问起这个话题。

这回景卫邑没有思索,他回答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随后,我们用亲吻来回应对方。

 

2887年,距离21世纪的结束还剩下113年,全部人类搭乘飞船离开地球前往新的家园。

而人造人们被留在地球,帮助人类重建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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